书评:《论世界帝国》(丹丁)
好长时间没有写博客了,今天忙里偷闲,搜到了一本很薄的小册子,一看作者竟然是但丁,就忍不住往下读。但是读完之后有些许失望,和预料的差不多,三句话不离上帝,五句话中必有亚里士多德。结合但丁身处的年代背景,不难看出这本小册子具有的意义,但是我不建议没读过这本书的人再浪费一个下午的时间来读它——化用但丁自己的一句话吧,经典文献有很多坑,因此我把它发掘出来,好使我的错误能有益于世,并由于这篇文章在踩坑方面建立头功而让我浪费的时光变得有点意义。
(1)但丁的政治理想是什么?
很简单,重建一个罗马帝国。
这倒不是出于意大利民族主义的原因,民族主义在当时还没有兴起。整本书的第二部分,也就是这本书最没有价值的部分,但丁强调了罗马人的高贵、合乎上帝的意志,因此,在但丁的心中,“罗马人生而治人” (pp41),而其他民族理应被治于罗马人,这一点合乎公理。用他自己的话说:“罗马凭公理一统天下。”(卷2)
这也不是为暴君背书,在但丁的心中,罗马人理智、公正,是最适合做统治者的民族。因此让罗马人来做统治者会比任何其他选项更好。但丁强调罗马的高贵性在当时并不维和,其论证也并不困难。但丁最重要的论据是耶稣的降生。因为耶稣从生到死也没有质疑过罗马统治的合理性,所以将罗马说成是符合上帝的意志,在教会那里完全可以过关。但丁看来,罗马的政治家高贵,罗马的平民也具有高贵的品质,当然,最重要的是罗马政权是高贵的,它对于世界进行了一元化的集中统治,反对分裂,崇尚稳定与秩序,关注共同的利益,因此它符合上帝的意志。而上帝也显出神迹来关怀罗马:如果不是上帝的干预,罗马怎么可能征服希腊、打败迦太基、征服高卢,维持那么久的统治?
这段论证显然显得可笑,但是我们应该关注但丁强调的东西,即统一、秩序和共同利益。这在四分五裂的意大利是最为缺乏的。但丁引述西赛罗对于法律的解释:“ ‘我们解释法律始终应当是为了促进国民利益。’ 因为,如果法律对于受制于它的人没有用处,那么这项法律就名存实亡。法律应为互利的目的把人们联系在一起。”(p35-36) 这段论述的认识是很深刻的,因为一项社会制度(如法律)如果没有对应的社会基础,它注定无法施行下去,从而变成一张废纸。罗马的法律强调的是公民的共同利益,因此成为了社会的粘合剂,把一个纷繁庞杂的多元国家组合了起来。历史上的罗马对于14世纪的意大利来说只是幻影。罗马城犹在,但是威严的皇帝变成了贪婪的教皇。至少在但丁的时代,他所想象的那种统一与正义的社会带来的所人人的幸福依旧遥不可及。
(2)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应用
但丁在书的第一部分中所主张的政治,在读完全书之后才发现,其实就是罗马的统治。但丁认为,像数学、物理和神学那样的知识,人们最多只能做一些推论,但是对于“统一世界的知识”,思想是为了行动,行动是目的。可以看出但丁的思想大量借用了亚里士多德哲学,比如:
“因此,人类的基本能力显然是具有发展治理的潜力或能力。既然这种能力不可能在当个人或上述任何一个人类集体中完全获得实现,那么在人类之中,必然有一部分人能通过他们本身来实现这全部的能力……具有智力的强者生而治人。(p5)
“人类做为一个整体而言,它的本分工作是不断行使其智力发展的全部能力;这首先是在理论方面,其次则是在由理论发展而成的实践方面。既然部分是整体的样本,既然个人感到在宁静的环境中思虑更加周详,处事更加明智,那么人类显然也只是身处安定的太平时代才能轻松自如地进行工作。”(p5-6)
而要实现和平发展,即实现人类的最根本目的,需要一个世界政体。世界政体将由最优秀的那个人来统治。但丁自信的预言那位哲学王一样的人物一定可以最大程度的克服人类最根本的劣根性,贪婪。因为他拥有一切,所以他不再需要去贪婪,他会和自己的使徒一道,将自己的精力全部贡献在维持所有人的和平与安宁上。这种政治安排在人类的理智层面是符合自然法则的。
但丁的“自然法则”和启蒙运动时期的“自然法则”不一样,个人理解,但丁的“自然法则”是以神学为基础的,上帝扮演了一个全知全能的精神客体,可以主动干预人间事态的发展,上帝的意志是自然法则的根基,代表人类理智层面的亚里士多德哲学原理与上帝的意志是一致的;这和阅读启蒙思想家的作品时见到的“自然法则”并不完全一样。
我们很容易就将但丁的政治思想归于落后或者违背历史发展规律,但是作为一个处于历史当时情境中的人,但丁不可能知道神圣罗马帝国后来的衰落,更不可能知道他所期盼的意大利的统一,在近代是通过民族主义战争的方式才得以实现,并且统一之后的意大利真的变成了一个虚弱版本的崇尚法西斯的罗马,然后又被历史丢进了垃圾堆里。
(3)但丁对于“尘世权力”与“教权”的理解
在书的第三部分,但丁主要的目的是理顺世俗权力与教权的关系,并宣称世俗权力并不来自于上帝的代理人,而直接来自上帝本身。
但丁梳理了教皇关于教权高于王权的各种逻辑,并进行一一反驳。重要的不是理解每一条反驳的逻辑,而是搞清楚但丁心中关于尘世权力与教权的理解是什么。人类具有两重性,灵魂的一面与肉体的一面,不朽的一面与可朽的一面。因此人类同时追求尘世的幸福与永生的幸福。为了这两个目的,人类同时需要哲人的理性和圣灵的神迹。为了抵御统治者的贪婪带来的恶果,尘世的帝国必须要由上帝直接来任命统治者,并让他遵循上帝的指示来行使职权:
“因为我们这个地球的状况是取决于天体运转的内在秩序的,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主管人,他对整个天体的状况一目了然,能够按不同的时间地点,提供有关自由与和平的有益教导;同时,唯有他深谋远虑,考虑周祥,使万物按照他的预定计划来安排,既然如此,只有上帝才能选帝,只有他才能建立政体,因为他是至高无上的。由此还可以得出另一个结论,即现在和过去把一些人称为 ‘选帝侯’ 是名不副实的,因该把他们称为神意的传达者。”(p87)
丹丁认为,帝国的统治者不需要借助上帝在人间的代理人来发挥功能,因为帝国统治者与上帝的代理人即教会的地位是一样的,帝国的统治者也是上帝的代理人,但丁称他们为 “上帝的传达者”。在这里,但丁对于神圣罗马帝国似乎有所偏爱,将它的皇帝(由 “选帝侯” 产生)神化了。或许是因为他的祖国意大利没有能力组建一个事实上的统一大帝国,所以但丁将期待的眼神投射到了北方的邻居。
如果要详细梳理有关 “政教分离” 的思想史,奥古斯汀似乎比但丁要早很多,但我并不关心但丁的这本书中的思想有多少是原创,有多少是借鉴了他人,这个问题留给思想史的专家们考究吧。站在文艺复兴伟大时代到来的起点,这本书丰富了但丁作为一个启蒙政治理论家的形象,他借助宗教的语言,阐发了有关时代的见解,包括后来被证明是无效的见解。这本书将为他那本不朽的《神曲》增色,但它并不算深刻,因此除非是研究需要,否则没有必要专门去研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