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这篇文章绝无创新之处,仅仅是在重复前人的观点。本文主要讨论三件事,一是线性时间的死亡观,二是自然循环的死亡观,三是死亡之后的状态。

粗浅来看,关于死亡有两类有趣的观点:线性时间和自然循环。所谓“自然循环”很好理解;这里所谓的“线性时间”并不是说在诞生前与死亡后,时间都永恒地匀流逝,而是指在一个人的生命视域中,时间是线性的,不可重复的,因而生命的每一个部分都不能够重新再来,完整的灵魂(或许)将会保留下来,不可能重新回到某些个体的内部去开启新生。

线性时间是基督教的基本观点。与佛教不同,基督教没有灵魂转世的观念。叔本华认为从犹太教中演变出来的两支宗教均背离了人类最原初的“灵魂转生的高贵观点”,后者是“人类中绝大多数人的信仰”。(见《叔本华美学随笔》259页)持有线性时间观点的人对于人类死后的精神世界也有不同的想象。例如基督教的天堂地狱说为人类确定了最终的归宿,这种归宿是“永恒”的。中国文化中的地狱,事实上起到一个“中转站”的作用,喝了孟婆汤之后,死去的人们将前生的一切经历全部忘记,然后去投胎开启新的生命。但是基督教文化中的天堂地狱代表着死后经受永恒的快乐和痛苦,新教甚至取消了人世间改变命运的可能性,而将个体置于一个隐秘的伟大的压抑下的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之中。

另一种有关死亡的想象则没有为死后的人确定一个明确的归宿。死后之人究竟身处何方,似乎是自由的,然而又受到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支配。这种有关死亡的想象是将死亡浪漫化的基础,死亡变成了一种可触碰的自由状态。马尔克斯的死亡题材小说为这种想象提供了绝好的范本,在Constant Death beyond Love(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这本文集中,马尔克斯系统描绘了个体死后的情形。在《有人弄乱了玫瑰花》这篇富有魅力的短篇小说中,活人和死人在两个不同的时间之中:一个是死后的“我”的时间,另一个是已经年过半百的“妹妹”的时间。童年时代,“我”在与“妹妹”的一次玩耍时出了意外,“我”从折断的梯子上摔下来,躺在马厩的草地上死去。对于“我”而言,时间凝固在了“八月的那个风雨交加的下午”。随后“我”的家人全部搬走了,留下“我”独自坐在墙角消磨时光的椅子上,度过了二十年的时间。二十年之后,妹妹独自一人回到老屋,此时的她发胖、苍老,但是“我”依然立刻认出了她,“那个在八月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陪我去马厩掏鸟窝的小姑娘”。此时,对于死后的“我”而言,时间是凝固的,即使“我”看到了已经苍老的“妹妹”,但是在“我”眼里她依旧还是那个小姑娘,这点不会随着样貌的改变而改变。但对于妹妹而言,时间是继续流逝的,从小说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她的人生显然并不如意,童年的回忆已经成为珍藏内心的遥远的快乐往事,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变故之后,岁月消磨了她曾经天真无邪的面庞,她成为了一个体态龙钟的中年妇女。自此以后,“妹妹”在摇椅上坐了二十年,“摇摇晃晃,缝缝补补”,靠种植玫瑰花为生;而“我”则一直想偷走一些玫瑰花,插在自己的坟头上。“我”认为“我”与“妹妹”在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但“妹妹”并不知道,每个周末弄乱祭坛上的玫瑰花的,“不仅仅是摸不着看不见的风”,而是自己的兄长。

如果我们提一个问题:“我”有没有可能成功偷出一束插在祭坛上的玫瑰花呢?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从文中的描述中我们可以推测,“我”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一直在玩这个“捉迷藏”的游戏,但事实上从来没有成功地偷出过玫瑰花。“我”一直停留在与妹妹玩耍的此在之中——每当“我”准备拿一些玫瑰花时,她都“专心致志地守护着”。“我”越是兴高采烈地要去偷花,妹妹就越是注视着祭坛和椅子,以迫使我放弃暂时的偷花打算。

正是在这种矛盾之中,“我”才获得了作为一个精神体存在的可能。因此,每当“我”准备去偷一些玫瑰花的时候,必定也是妹妹专心看护的时候,只有此时,“我”与妹妹才能真正处在一种游戏的状态,矛盾才是存在的。另一方面,读者会注意到,“我”不能够习得新的东西,“我”的存在永远是在与“妹妹”做游戏,或者说永远停留在八月某个愉快的下午,“我”永远保持着一个孩子的心灵。所以,“我”的世界与“妹妹”的世界相互平行、偶有交集的。

如果我们相信这种可触的死后状态是真实的,那么现在的一缕风或一阵轻烟,都有可能是死者在自己的世界游荡的结果。而当这些风或轻烟与活着的人发生交集的时候,对于活着的人的世界而言,这些已故的精神就是存在的——即使活着的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种想象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死后的状态绝对不像马尔克斯所描绘的这样浪漫。我并不同意这种线性时间的观点,也不完全同意自然循环的观点。

(2) 自然循环的生命观念

柏拉图在《申辩篇》、《理想国》中描述了灵魂不灭的学说,叔本华在《论死亡》中也详细论述了基于“意欲”与“现象”的死亡观。说到底,它们都与自然循环论的灵魂观点是一致的。

我们如果认同存在一个理念的世界,那就很自然会得出“灵魂不灭”的观念。在理念的世界中,我们可以把握真理,我们人类的认识是如此伟大,它是如此微妙,它是如此浩瀚,它是如此严整,它是如此深邃,我们感叹于人类思维世界的伟大,所以我们不得不相信,理性本身就已经证明了有一种超越我们所理解的存在,否则我们的理智怎能如此。那种存在是什么?不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总有一种控制着我们思维的存在,它难以认识,按照康德或者叔本华的说法,它属于自在之物,我们姑且将其成为灵魂,叔本华称其为意志,他这样形容生存意欲:

生存意欲在永无穷尽的此现实刻显现自身,因为现实此刻是种属生命的形式,因此,种属生命不会衰老,而是永远保持年轻。死亡之于种属犹如睡眠之于个人,或眼睛眨一下之于眼睛……正如夜幕降临这一世界就消失不见,但这一世界却是一刻也不曾停止存在,同样,人和动物似乎经由死亡而消失了,但其真正的本质却继续不受影响地存在。现在让我们想象诞生和死亡永远快速地转变,那我们的眼前就是意欲的持续客体化、人的长驻理念,其屹立不动就像瀑布之上的一道彩虹。(《叔本华美学随笔》226页)

不论如何,这种超越我们对于大脑、物质等的认识的存在,不会随着一个人的死亡而消失,这一点上,叔本华是正确的——但是他的唯心主义观念是错误的。他认为,正如康德所言,时间只是一种认知的形式,因而自在之物不受时间的约束,时间概念无法套用在对于自在之物的理解上。但是我们如果刻意表现地肤浅一些,将时间作为一种客观存在,我们死亡之后时间依旧流逝,那么叔本华关于死亡的观点将轰然倒塌。

我们无法认识自在之物,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我们只是凭着对于宇宙的想象,而倾向于认为,应该存在这种自在之物,它决定了我们人生的真正本质,它决定了我们思维的理性严整,那么这一本质将不会随着我们的死亡而消失,我们智能的成长意味着它的集聚,我们的死亡意味着它的耗散;或者我们也可以做一个彻底的唯物论者,将思维看成是大脑中物质和能量的巧妙组合,看成是一堆化学物质精妙反应的结果,认为思维就是这样产生的,我们只是自己为自己的所谓理性赋予了某种伟大的含义,但我们的智慧与整个宇宙相比渺小地不值一提。不论我们怎么看,其实都不妨碍自然循环观点的阐发,所以在这一问题上,唯物和唯心不是根本的差异。

自然循环认为,人的某一部分将成为下一次生命的组成部分之一。如果一个人死亡之后,它的灵魂将重新回到宇宙之中,洗净铅华,重新具有自然性,然后又重新被个体吸收,被赋予到另一个个体之中。叔本华这样形容:

三千年前拉开奥德修斯强弓的健壮手臂在今天不再存在了,但任何条理清楚的头脑、深思熟虑的人都不会把那曾经创造出如此强劲效果的力视为完全化为乌有。但再作进一步的思考,人们也同样不会认为今天张开强弓的力,是三千年前的那一强劲手臂开始存在的。更合乎道理的是这一想法:曾经驱动某一生命体的力——这力现已离开这一生命体——与现正活动于勃勃有生气的生物体中的力是同一物。(《叔本华美学随笔》215页)

也许有人会说,你这样的说法违背了唯物论的观点,但其实并灭有违背:假如真的存在自在之物,那么这一自在之物在重新赋予某一个体之前,已经华为了自然的一部分,个体从自然之中吸收了某种力量,这种想法毫不过分,因为自然中的力量也可以是一种物质而非精神——所以这种死亡观为唯物主义的生命观所兼容。另一方面,即使这种自在之物不存在,那么死亡意味着尘归尘,土归土,人们从自然中来,吸取自然的养分,谁又能保证你今天喝的水不是几千年前的某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后腐化分解留下的呢?这就与唯物论完全一致了。所以,自然循环观点与唯物、唯心的对子之间是相互平行的。

(3) 生命的意义与死后的状态

最后,最值得探讨的是死后的状态,因为它关系到我们对待死亡的态度,亦即价值论的探究。由于篇幅限制,我不会长篇大论,仅仅会简短地不带论述地直接摆明结论。首先,生命的过程是在不断地吸收信息。我们从大自然中吸取了养分、获取了刺激、获得了知识。一个人有生命的征兆就是这个人的大脑能够对内在和外在的刺激做出反应,大脑能够控制内在的感觉,因而能够控制心跳和呼吸;大脑能够控制外在的感觉,因而能够控制腿脚和行为。在这一过程中,大脑不断地在向外界搜集信息——这一过程其实就是学习的过程。所以我们国家有“活到老学到老”的口号,这一口号可以不用提了,因为一个有生命的人总是在不断的学习。因此,老化和死亡的过程就是这种搜集信息能力逐渐消亡的过程。因此死亡是否痛苦?一点也不,死亡只是你已丧失了那种痛苦的感觉,你能感觉到痛苦,说明你是一个具有生命力的个体。

那么,死后是什么感觉呢?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回答另一个问题:死后我是否依旧存在?对于存粹唯物论者,这一观点是明确的:不存在。你从无中来,回归到灰飞烟灭中去。对于唯心主义者,这一观点则存在分歧。信仰宗教的朋友可能会说:存在,我要么在天堂,要么在地域。或者这样认为:我化作了一种精神,飘荡在宇宙各处。

但如果我们理解了何为生命的话,也就理解了何为死亡。死亡之后,你将不再意识到你是你,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并不存在。即使是唯心主义者也一定要接受这一观点!唯心主义者对于死亡或多或少存在一种幻想(包括叔本华在内),认为死后一个人依旧有自我意识。

我们只需要问持这种观点的唯心主义几个问题即可。首先,死亡之后一个人能够看到新的东西吗?即使是灵魂也丧失了视力,因为视力依靠人的眼睛,而死亡之后,你也就失去的眼睛的功能,这意味着你将生活在盲人的黑暗之中。其次,你能听到东西吗?很抱歉不能,因为你失去了耳朵的功能。这意味着你既不能看也不能听,你将生活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另外,你能感觉到东西吗?你失去了触觉,你不能触碰到东西,你也感受不大周围的东西,你甚至感受不到你自己的存在,因为你失去了内在感受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真有一个独立精神存在,那将是多么恐怖的事情,这就像是一个人被活埋了一样,你唯一拥有的就是你的记忆,你不能获取任何新的东西,你的精神即使有一些超自然的威力,也绝无可能像电影里的鬼怪一样去祸害那些可怜的主人公。你将一直生活在过去的景象如幻灯片一样一张张在你头脑中反复放映的场景中,直到永远,而且你还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所以,即使真的有这样的存在,我们也应该将其视为非存在,它就像飘荡在宇宙间的一种能量。再结合自然循环的观点,新的个体总是从宇宙中吸收着能量,也就吸收着已经死去的个体的所谓灵魂。所以,一具尸体的火化过程中产生的“热量”可能就是那个人的灵魂的反应。你知道那些耗散在宇宙间间,并有可能被新的个体吸收的热量、骨灰,它们是怎么想的吗?它们有什么感受吗?反正绝对不会还具有任何生命的特征。

所以,生命的意义就是不断去感受这个世界,而死亡的意义就在于永久的平静——不被打扰。所以请不要因为痛苦而自杀,因为你现在所承受的所有痛苦都证明了一件事,你还活着。另一种情况,当一个人对生命感到倦怠之时也可能会自杀,因为那个人不再愿意去感受这个世界的任何跳动,死亡对于他(她)而言有极大的吸引力。但是这显然也是不理智的结果,因为任何人都不知道接下来他(她)会经历什么,那么过早的结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并且,感受倦怠本身就是他(她)生命的一部分,这是他(她)的命运中注定的事情,构成了他(她)生命的组成部分,他(她)不应该抱怨,而应该想办法应对,至于结果如何,那就是另一件事情了。